译者:姚雨菲 (Yufei Yao), 胡珺楚 (Junchu Hu), 冯怡润 (Yirun Feng), 周麟 (Billy)
澳大利亚大学大力宣传日本语言学习是贸易往来和提升就业竞争力的关键,该举与澳大利亚政府在过去几十年间宣传其他的所谓亚洲“战略”语言的方式如出一辙。
对于“就业竞争力”一词,最高引的定义来自曼茨·约克教授 (Mantz Yorke), 他是研究高等教育中学生经历的专家, 即:
包含技能,理解力,以及个人品质等能使毕业生更具有就业竞争力的实力,这些实力会使得毕业生在行业内更容易取得成功,在自己受益的同时,还能给公司,社会乃至整个经济体带来益处。
政策制定者、媒体和大学宣传“就业竞争力”的话语体系强调语言学习的实用性,这与日语学习者的实际动机之间存在明显差距。
笔者还认为,澳大利亚大学应该着重强调外语学习的教育价值,而非仅仅传达提升“就业竞争力”的此类话语。专攻语言与读写能力素养教育的约瑟夫·罗·比安科教授(Joseph Lo Bianco)作出贴切的解释,语言学习同澳大利亚实施义务教育在人文、文化和智识层面的原因密切相连。对“就业竞争力” 的注重不仅会低估高等教育所能发挥的挑战学生智识的的作用,还会阻碍学生成为具有批判和反思精神的终身学习者。
外语教育在高等教育中发挥着独特的作用。在外语课堂中,来自不同文化和语言背景的学生因学习同一门语言而相识并产生交流。老师会在教学中考虑学生不同的文化背景,使学生察觉到跨文化环境下不同观点的碰撞,并对他们习以为常的刻板印象和态度提出问题。学习者需要在目标语言的规范下思考和行事,因此,他们会在第一语言和目标语言规范的差别中进行自我反思,「…」,发展自身对他人需求的敏感度和同理心。
学习外语的教育意义不仅在于培养沟通能力和获得目标语言所根植的社会和文化的相关知识,也包括学习者的自我转变。
作为应用语言学家和日语教育工作者,笔者在英国和澳大利亚工作的三十年间见证了大批语言学习者的转变,但是始终无法理解澳大利亚描绘并推崇亚洲语言的方式。我们意识到,我们所相信的外语教育的价值与政策制定者、媒体和大学所传达的价值之间存在巨大鸿沟。
政策制定者和媒体基本只强调语言学习在提升“就业竞争力” 方面的优势
罗·比安科撰写的《国家语言政策》(1987)(The 1987 National Policy on Languages)是澳大利亚首个全面的国家语言政策。该政策强调外语学习在促进澳大利亚社会语言多样性上发挥的作用,外语学习不仅符合澳大利亚的经济利益、公民的利益和需求,还促进了国家团结与社会和谐。
但是自1994年《澳大利亚全国学校亚洲语言和研究项目》(National Asian Languages and Studies in Australian Schools Program) 启动以来,亚洲语言在很大程度上被描述为“贸易语言”。澳大利亚人可以通过学习亚洲经济增长国家所使用的语言来更好地与蓬勃发展中的亚洲经济体(特别是中、印尼、日、韩等国)进行经济往来并从中获益。
这些 “优先语言” 被视为与国家利益息息相关,并被列入2008年颁布的《澳大利亚学校国家亚洲语言和研究项目》之中。联邦政府2012年发布的白皮书《亚洲世纪中的澳大利亚》(Australia in the Asian Century),虽然仅为一项非正式语言政策,但也同样鼓励学习亚洲语言,并将中文、印地语、印尼语和日语视作优先语言。
促进亚洲语言的发展已得到澳大利亚两党的支持,亚洲语言在高等教育中发挥着比以往更显著的作用。2020年6月,联邦政府为了 “激励学生选课时更多考虑就业因素”,宣布降低 “未来可能会成为热门和紧缺职业”相关课程的学费。这些课程包括教育学、护理学、临床心理学等,也包括语言类课程,其他人文和社会科学科目并未涵盖其中。联邦政府认为亚洲语言和其他外语很大程度上满足了行业需求;换句话说,学习这些语言可以提高学生的 “就业竞争力”。
主流媒体传播着此类说法。应用语言学家香农·梅森 (Shannon Mason)和约翰·哈耶克 (John Hajek) 调查了2007至2016年澳大利亚的媒体对于高等教育中语言学习的报道,研究数据涵盖12家媒体的57份报纸文章。研究发现,“在我们使用的新闻样本中,唯一向公众明确传递的(语言学习)益处集中于经济层面,更确切地说,就是需要通过获取语言能力从而融入发展中的亚洲经济体”。
主流媒体对亚洲语言的描述会影响公众对于语言学习价值的理解。最近颁布的语言政策和媒体对于亚洲语言的描述低估了语言学习对于个人和群体的更广阔的教育价值。不仅如此,诸多亚洲语言并未得区分,学生选择学习特定语言的原因也遭到忽视。
日语学习者的动机
日语是澳大利亚高等院校中最受欢迎的外语之一,在2020年有20多所大学提供日本语及(文化)研究课程。2018年,高等院校中学习日本语课程的学生人数达到11353人,其中大部分处于初级水平。
澳大利亚高等院校中外语学习者数量的相关数据并不完整,但是2006至2019年间澳大利亚12年级学生学习语言课程的人数表明日语、法语和中文均受到欢迎,各门语言的学习人数分别占12年级语言课程总人数的20%左右。中文学习者的人数持续偏多,但其中非中文背景的学生又少之又少。值得一提的是,来自中国大陆的国际学生的入学是保证亚洲语言课程能够持续开设的重要原因。
日本国际交流基金会于2015至2018年间进行的大规模调查显示, 日语学习者的学习动机主要来源于对日本漫画、动漫、时尚、音乐、历史、文学和艺术的个人兴趣和文化吸引。在《第二语言学习中的态度和动机》(Attitudes and Motivation in Second-Language-Learners)这本颇具影响力的书籍中,作者罗伯特·加德纳 (Robert Gardner) 和华莱士·兰伯特 (Wallace Lambert)两位心理学家把此类动机描述为“融合型” 动机,与澳大利亚亚洲语言国家政策以及主流媒体中所强调的经济动机或 “工具型” 动机完全不同。日本国际交流基金会的一项调查显示工具型动机,例如寻求商业和贸易层面的职业发展,并非首要的语言学习动机。专攻日本研究的汤普森木下千尋教授(Chihiro Kinoshita Thomson)在近期的研究中也发现,高等教育中大部分学生学习日语是出于个人兴趣和受到文化吸引。
高等教育院校宣传日本研究的方式
本研究分析了由澳大利亚八所顶尖研究型大学组成的澳大利亚八校联盟(Go8)中各所大学发布的有关日本语学习的宣传文本。这八所院校很大程度掌握制定澳大利亚高等教育的政策的话语权。澳洲八大面向本科生和研究生提供了全面的、可满足主修科目学分要求的日本语和日本文化研究课程。
本研究使用 “日语 “作为关键词在每所大学的网站上检索有关日本语及文化研究的宣传文本。通常情况下,网页会跳转至标题为 “日本研究”、“日本语”或“日本语及(文化)研究”的页面,这些页面汇聚了学校大部分面向公众的宣传文本,通过点击网页下方的超链接能够查看详情,例如由大学官方学科指南链接至各学位的课程结构和每门课程的详细信息。这里调查并不包括各门学科的课程大纲和评测详情,因为此类信息针对目前在读学生,因此不常出现在公共视野,对公众参考价值不大。
我们识别了约2400字的面向公众的日本语及文化研究的宣传文本。大学宣传文本中的高频词汇及其语境反映了宣传日本研究的方式,并给探究日本研究宣传文本的基本结构提供了想法。
表格1: 高频词条
注重就业竞争力
通过这些高频词汇可以发现,宣传文本通常包括“日本语”的“历史”和“现在/当代”两个方面,“日本研究”的“文化”和“社会”两个层面。当这些词和就业机会产生关连时,便成为“就业竞争力”话语体系的一部分(本次研究会用大学1至大学8来指代各个大学)。
“学习”一词在宣传文本中出现了25次,其中,较常与“语言/文化/社会”中的一词或多词以组合的形式出现,共计13次,例如“学习日本语,了解日本文化和日本社会意味着向具备亚洲文化素养迈出了一大步”(大学2)。宣传语的受众——“学生”或“你”,学校承诺学生将“学习”,“理解”,并获得“知识”和“技能”。“知识”和“技能”被描述为学习成果,并具有普遍适用性,由此加强“就业竞争力”话语的说服力。学生将能获得“知识”和“技能”进而增加就业机会。
在地缘政治的背景下提及日本时,“亚洲/亚洲的” 以及 “澳大利亚/澳大利亚的”这两组词会随之出现,例如“日本是亚洲最具活力的国家之一”(大学1),“日语是日本的国家语言,日本不仅是澳大利亚一个主要的贸易伙伴,也是许多澳大利亚年轻人与之有着深厚个人纽带的国家”(大学4)。在描述日本或亚洲作为澳大利亚贸易伙伴的重要性时,会引用“经济/经济的”这组词,用以印证对于“就业竞争力”的描述。
这些宣传文本的背后由一种假设支撑,即学生投入的金钱和时间能够让他们获得与日本“语言/文化/社会”有关的“理解力”、“知识”和“技能”,这些都是他们未来就业的保证。
“学习日本研究的学生能够在国内外获得优良的就业机会,就职于政府或商业组织。”(大学2)
“商业、政府、艺术等各行各业的雇主正积极招聘具备日本相关知识和曾有日本生活学习经历的毕业生。”(大学4)
“你的日语技能和日本文化知识会提升你在澳大利亚和国外的就业前景。”(大学5)
“主修日语的毕业生能够在联邦政府部门和州政府部门,私营企业和社区团体中找到工作。”(大学6)
“具备日语技能的毕业生遍布各行各业,包括商业、教育、口笔译、工程、政府、法律、媒体、外交、新闻业、IT、金融、旅游业和酒店管理。”(大学8)
一些大学认为“跨文化学习”的的意义不止在于提高“就业竞争力”。“学习”和“理解”二词与“语言/文化/社会”中的一词或多词以搭配的形式共出现8次。例如,“在澳大利亚背景下对于日本语言、文化和社会的理解”。“理解”一词在跨文化学习的语境中出现了3次,其中包括“深度理解文化差异”(大学3),“跨文化意识和理解”(大学8)和“国家与人民的相互理解”(大学8)。“知识”一词也与“语言/文化/社会”中的一词或多词搭配出现,例如,“日本社会和文化的显性知识”(大学8)和“文化知识会提升你在澳大利亚和海外的就业前景”(大学5)。然而,整体来说,“理解”、“知识”和“技能”的使用语境表明,大学网站上的宣传语映射出了约克教授(Mantz Yorke)对“就业竞争力”所做出的定义。
就业竞争力的相关话语低估了外语学习的教育意义
外语学习可能是一次改变人生的机会,能使人们跨越国界与他人沟通。除此之外,外语学习也深刻地影响着一个人的世界观和自我认知。作为语言学习者,我们反思自我,反思自身文化认同与目标语言准则及其文化价值差异性之间的关联。同等重要的是,成为外语语言学习者这一少数群体的经历能对个体对外国人和世界主义的态度产生积极影响。
澳大利亚知名学者法扎勒·里兹维 (Fazal Rizvi)将跨文化学习的意义美誉为:
“阅人先阅己,这暗含着一种辩证的思维模式,即认为文化差异既不是绝对的,也并非一定对立。相反,文化差异是相对的,且紧密联系的。这种思维模式强调了同时从自我与他者的角度来理解他人的重要性,同时帮助理解不同的文化是如何在社会中构建的。”
大学如今有机会用另一种方式来宣传语言学习,即将语言学习视为个人成长和人际关系发展的载体,它打开了人际间和文化间的大门。
大学已有许多出于文化吸引和个人兴趣而学习语言的学生,他们更能接受这种描述语言学习意义的方式。这些学生被独特的文化特征吸引而选择学习语言,而并非是为了寻求常说的经济机遇。然而,目前“学习亚洲语言是为了贸易”和就业的这类主流话语大概率仍会存在,并得到那些对学习亚洲语言的深层动机缺乏精确认识人群的维护。
外语学习是一次可以改变人生和实现蜕变的经历。它可以改变我们的世界观,给予我们机会认识新的人群,使我们意识到并质疑已经习以为常的社会规范和价值观。大学需要传递这一教育意义,这会对学生的未来产生深远影响。
图片:来自多元文化背景的同学们。来源:COD Newroom/Flickr.